早餐----張經宏著

賣飯糰的,是一個中年婦人。我走上前去,買了一個。
早自修結束,趕緊咬了一口。
嗯,沒錯,是這個味道,熟悉到鼻頭喉嚨瞬間酸緊起來

靠近學校外圍的那條街,我們叫它「早餐街」。
從校門左側延伸過去的商家騎樓,起碼超過十家,
每天早晨,總是擠滿學生與家長。其中包括我的媽媽。

漢堡、土司、炒麵,各種食物的氣味,飄散在早晨陽光的街道中,
媽媽總是把車子停在這些攤子的對面,要我在車上等。

煎漢堡肉加洋蔥、烤土司的香氣,像在幫它們的老闆搶生意,
一陣一陣直撲到面前。

實在是人太多了,有一次,老闆弄錯,排了將近二十分鍾,
才買到一個漢堡加一杯奶茶,進校門時已經遲到了。

媽媽向門口執勤的教官說明原因,教官看了我一眼,放我進去。

走進教室,同學已經在寫考卷。

導師走到我的座位前面,用那尖尖的指甲敲了桌子兩下,叫我站起來:
「你以後這麼晚來,就站到走廊上寫考卷。」

然後我就站著,一邊聞著抽屜裡漢堡肉加洋蔥的味道,
一邊把那張數學考卷寫完。

早自習下課鍾聲響起,那塊原先烤得熱烘烘的漢堡早就冷掉,
潮潮黏黏,咬在嘴裡軟軟的,稠稠的番茄醬酸得牙根顫抖起來,
整塊麵包就像超大塊酸鹹味道的口香糖。

回到家,老師已經打過電話來,媽媽也沒說什麼。

第二天,她比平常早叫醒我,在路上,好像連車子都沒睡飽,
紅燈時老是壓到行人斑馬線。

跟別人家比起來,我們兩個都起得晚,媽媽沒有時間先買好早餐。
我不喜歡吃冷掉的食物,蒸過的、微波過的,
還有福利社的麵包與涼麵,我都不喜歡。

她有時問我,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在車上吃早餐,會不會羨慕?

「神經。」我繼續背我的英文單字。

一些單字拼錯了,illusion,少了一個l,她會笑我真偷懶,把一個l吃掉,
或說,我的英文怎唸得那麼像日本人?或者說,怎麼沒看見我在背國文?
然後車子就開到學校附近了。

有時候媽媽說,真的,早上叫了我好久,可就是喊不醒。
她也不想這樣,實在是每天工作到很晚,早上要那麼早爬起來,真是辛苦的事。?

「可是,」我說:「妳送我來學校,回去了就可以睡了啊。」

然後她就會說她還要去買菜、聯絡客戶、批貨、送貨、收會錢,
回家還要幫我摺棉被、洗衣服燙衣服等等,
到最後就說,要不然你自己起來去上學好了。

「好啊。」

可是她從來沒讓我自己上學過。

有時我們比平常早一點到,那幾攤前面,仍舊擠滿買早餐的學生與家長。

車子再往前一點,有一攤的招牌,用紙箱背面寫著「阿婆飯糰」,
掛在攤子前面,一個客人都沒有。為了節省時間,母親說:要不就買飯糰?

攤子後站著一位老婦人,動作很快,不用一分鍾,
媽媽已經提著豆漿和飯糰,轉頭向車子這邊走來。

手中握著一顆棒球大小、感覺硬梆梆的米糰,實在沒有什麼食慾,
有點想把它當棒球,從窗外丟出去。

吃吧。媽媽說,阿婆知道這是給我兒子的,還特地捏大顆一點,
她捏的飯糰可是有五十年的功力喔。

第一口,幾乎都是米飯,有點硬,帶點花生油的香氣,嚼了幾下,
嘴裡甜甜的,又咬一口,才吃到一些餡料。
豆乾粒、酸菜、肉鬆、油條、花生粉,普通的食材,
在嘴裡像是好幾道菜的享受,才吃不到一半,車子已經開到校門口。

另一半,總是在早自習結束後,一邊抄著同學的作業,一邊嚼完。

冷掉的飯糰,一樣好吃,沒有麵包冷掉後,像泡了水,口中糊成一片的噁心感。
冷的米粒咬在嘴裡一樣有彈性,粒粒滋味分明,與配料搭配得恰到好處。

很奇怪,一粒比饅頭小的飯糰,彷彿有無窮的能量,一整個早上都不會感到餓。

同學們早餐吃什麼,每個人大概都有自己的習慣。
垃圾桶裡的紙盒,一看就知道是誰的。

下課時間,大家還會把早餐拿出來,一起分著吃。

那咬到一半的飯糰,還被同學消遣過。

「喂!誰要吃飯糰?吃了變飯桶的飯糰?」

沒有人要吃。

可能是飯糰被捏成一坨白白的米球,外面用一個小塑膠袋套住,看起來很俗吧。?

中午的時候,同學還會用吃剩下的團膳,把空心菜、肉屑加筍片捏成一球,
大聲嚷著:「飯糰王吃的」來取笑,然後當成棒球在教室裡丟來丟去,
玩累了,就丟給校工養的小黃吃。小黃吃得津津有味。

他們又取笑說,原來跟我最像的,就是那隻小黃。

後來的早晨,當媽媽向飯糰攤子走近,阿婆的笑容跟聲音,
立刻響亮地漾過街道:「早啊!」好像她就坐在我旁邊,跟我說話。

有時她邊捏著飯糰,邊遠遠望著車子這邊。她是在對我笑吧。

媽媽每次買完走回來,都說阿婆告訴她,今天的又比昨天的要大。

「那今天是像柚子那樣大?還是西瓜?」我會這樣笑她。

有一天,媽媽問,每天吃飯糰,會不會膩?

「哪有人過了這麼久才在問的。」

媽媽沒說什麼。她應該清楚,我的回答就是表示,我習慣這樣的早餐吧。
至於喜不喜歡,我也說不上來。

她常笑我脾氣真怪。自己喜歡什麼不知道,不喜歡什麼倒是很清楚。

我們去買衣服、買鞋子,她習慣先問:「不喜歡嗎?」

要是沒有反應,就是可以買的意思。這樣子買東西,其實速度還蠻快的。

每天早上,我都是用腳輕輕一踹,關上車門,背著書包,右手飯糰加豆漿,
揮揮提著袋子的左手,跟母親說再見。

真可惜哪。媽媽說,飯糰明天就不賣了。

「那她要去哪裡?」

喔,她要休息一陣子。最近身體不太好,可能要住院。

看了一眼那阿婆,正轉過去,駝著身子整理身後的紙箱。

之後,車子開過那邊,攤子還在,上面用塑膠布蓋住,看來,要休息一陣子吧。

沒有飯糰,我又開始吃漢堡、三明治或包子。
上學的路上,我們發現還有別家早餐店,人沒那麼多,
很快就做好,不用等太久。

有時遇到紅燈,車子剛好停在一家店門外,是那種兼賣早餐的咖啡屋,
打開門,裡面的音樂流洩出來,靠窗的座椅上,有人悠閒地看著早報,
桌上一份早餐加一杯咖啡。也有男女朋友緊緊挨在一起,看著窗外的街景。

母親說,哪一天我們也早一點出門,到裡面去坐坐。

還是很懷念,那樣一顆握在手上沉甸甸、咬起來有厚實感覺的飯糰。

在另一條路上,我們找到別的飯糰攤子。

同樣的米與配料,卻沒那麼好吃。

以前吃到的那顆,捏得飽滿而豐富。不起眼的一顆,
被同學笑稱是「米棒球」的早餐,那味道,竟是再也找不回來了。

學期的最後一天,媽媽告訴我,她打聽到菜市場旁邊,
有一攤飯糰很有名,問我中午回家,要不要順便幫我買一個回去?

我沒有說不。

那天中午,我並沒有回家。

我在醫院的急診室。

媽媽到那市場買完菜與飯糰,穿過馬路時,被一輛超速的車撞倒。

寒假過後,我開始要一個人上學,買自己的早餐。

有時來不及,只好吃學校的涼麵與麵包,加一瓶牛奶。

塑膠盒子裝的涼麵,放在福利社大冰箱最底層,冰冰冷冷,麵條都凍硬了。

這樣的早餐,我吃了快一個學期。

暑假的第一天,走了半個多小時,來到那個市場,媽媽買飯糰的攤子前面。

排隊買的人不少,可見這家的口碑不錯。

老闆是個中年男子,看著我,露出親切的笑容。

那天,想必他也是用這種笑容,看著媽媽吧。

可以想見,那天媽媽有多開心。
一輛本來該從身邊駛過的車子,她沒能來得及注意。

不曉得媽媽倒下去的那一刻,心裡在想什麼。

我坐在市場旁邊小公園的樹下,打開英文課本,一邊吃著早餐。

這家的東西吃起來很香,可是,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。

公園裡運動的人很多,也有全家出來散步,一圈一圈繞著步道走路。

不用上課的早晨,空氣中有種懶散的氣氛,連鳥聲聽起來都很悠閒。

真奇怪,以前媽媽在的假日早晨,我在做什麼,居然想不太起來。

好像都直接睡到中午,迷迷糊糊把中餐當成早餐,
然後下午跟大家擠在大樓裡補習,回到家已經六七點,
又有明天的功課要做,假期就結束了。

一轉眼,我們開始上高三輔導課。

只要過了這一年,就可以不用每天那麼早起床,
不必趕著買早餐,不用下課時一邊吃涼麵,一邊背單字、抄作業了。

還可以坐在那播放著音樂的咖啡廳,讀報紙、吃早餐。

可是媽媽已經不在了。

輔導課的第一天,當我走過早餐街,「阿婆飯糰」的招牌又掛起來。

還是用厚紙板寫的字,旁邊用彩色筆畫上一個老婆婆的笑臉,
手上拿著一顆大大的飯糰。

賣飯糰的,是一個中年婦人。

我走上前去,買了一個。

早自修結束,趕緊咬了一口。
嗯,沒錯,是這個味道,熟悉到鼻頭喉嚨瞬間酸緊起來。

我又開始過著早餐吃飯糰的日子。

漸漸地熟了,會和賣飯糰的阿姨聊上兩句。

是那阿婆的女兒,阿婆已經過世了。

是癌症。三年前就發現,阿婆一直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,
她堅持要出來工作,賣早餐,幫她的外孫賺點零用錢,繳補習費。

阿婆本來打算再賣個十年,等孫子長大,她要用這幾年賺的錢,
給他讀大學,一起出國旅行。

阿姨一直勸她不要再做了,可是阿婆一早起來,
就忙著準備早上的材料,有時弄得太大聲,還被女婿罵。

阿婆告訴她,很多人等著吃她做的飯糰。有一位開車的媽媽,每天早上都會買。

阿姨說,母親每次看到這位媽媽開心地提著袋子,
走過街道回去開車的背影,心裡就會很歡喜。

可是,後來身體實在是不行了,拗不過女兒的請求,只好答應她先休息一陣子。

不到兩個月,阿婆就過世了。

住院時,阿姨說,她邊幫母親擦背,邊按摩有些浮腫的手掌,
那是雙很嫩,很光滑的手。

那雙手不知捏過多少顆飯糰,雖然生意不是很好,但也這樣把她養到長大成人。

每次母親講到做飯糰,臉上總有喜悅、得意的表情。

現在,當她想念母親時,總是看見她在準備材料,
然後一個人駝著背提兩個大大的袋子,迫不及待要出門,準備一天的開始。

甚至作夢時,母親都會笑著問她,今天我做得好不好吃?

她想,如果我出來賣飯糰,母親知道了,一定很歡喜。

阿姨一邊包飯糰,一邊跟我聊到這些。

月考到了,第一節國文加考作文,題目是:「媽媽喜歡吃的菜。」

同學們一看到作文題目,許多人嘴裡發出「嘖嘖」的聲音,搖頭嘆氣,
意思是這題目太俗了吧?

我想了好久。媽媽喜歡吃什麼?竟然想不起來。

送我到學校後,她的早餐是什麼?

即使到現在,我也搞不清楚,更別說當時有否問過她,愛吃什麼。

我伏在桌上,同學們的筆在紙上沙沙的聲響,聽得很清楚。
抽屜裡,那半個飯糰的味道,從弓著的兩隻手臂間鑽到鼻前。

我聽見自己的眼淚,「答」一聲,掉落在紙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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